贵人
天子狩猎到深夜,依旧兴致高昂,尽走深山老林。众人无不疲累,唯有冠军侯精神抖擞,总走前面给天子探路。
“陛下,公孙将军他们还在后面。”
越过数条小径,霍去病才发现速度太快。
“不等了,咱们去更高的地方。”
初夏微风,夜色阑珊,天子心醉如潮,下马休憩,少年支起火堆,不久便肉香四溢。
“岁月飞逝啊,朕跟你这么大的时候,做梦都想一雪国耻。”刘彻仰望苍穹,发出期盼之感“也不知你以后能打到哪里。”
少年骄傲扬眉,眸光烈烈“陛下心之所向,臣皆可往。”
刘彻看着他笑,面色甚为轻松“让别人听到,定会说你狂傲。”
“臣才不管那群乌合之众怎么想。”冠军侯面露不屑,正要将鹿肉切好,忽的神色骤变,一声大喝“陛下小心!”
黑暗如张牙舞爪的野兽扑将上来,刘彻浑身发震,犹在梦中,耳边总有熟悉的声音叫着“陛下小心!”
是去病?不,不是,这声音……朕在做梦!
思维的扭转让刘彻倏忽清醒,眼前早已不是岁月静好的安然,而是金日磾与刺客纠缠的杀伐。
“羽林何在!”
帝王怒震宫宇,羽林鱼贯而入,厮杀停止。
或许是骤然从梦中清醒,或许是暴怒来的太急速,刘彻身子微晃,面色是不正常的血红。
金日磾忙上前搀扶,试探着道“臣速叫医令……”
“没事,死不了。”帝王虽年迈,气势丝毫不减,也不再如从前般避讳死亡,只抬了抬手,四周顿时默然。
“坐着吧,伤如何了。”
“承陛下关怀,皮肉之伤,不足挂齿。”
刘彻点头,目光四处飘忽,神色游离。
这些年他经常如此,有时好好说着话,忽然便面色萧索,沉默至极,没人敢猜陛下在想什么,只伺候的愈发小心,生怕做了短命鬼。
“你和骠骑说过话吗?”
忽然冒出的问题让金日磾猝不及防,他许久没听天子提起骠骑,愣怔片刻才道“臣做御夫去甘泉时,恰逢骠骑将军陪侍陛下,他让臣好好侍奉陛下,学习汉人礼仪,之后虽有幸见过骠骑将军数面,但再未说过话。”
“那……应该是元狩三年,准备漠北之战的时候。”刘彻的记忆力依旧惊人。
金日磾心下佩服,点头称是。
刘彻还记得,那日少年趁用膳之时询问“陛下,那匈奴王子有什么不一样吗?”
“是不一样,目光稳重,面无余色,气质也不似俘虏。”
霍去病侧头一笑“打趟河西,竟给陛下带回个车夫。”
刘彻亦笑了“那等漠北打回来,你给朕带什么?”
“自然是天下!”骠骑将军的凌云傲气,大抵如是。
可他的确做到了,漠北带回来的是广阔天下,或许……还不止是天下。
“陛下,这就是霍光。”
“让朕看看,跟你长的不像。”
“像不像倒无妨,臣是看他可堪调教,也许以后能帮陛下为大汉尽力,就带回来了。”
“好啊,一会儿让仲卿看看。”
可堪调教?为大汉尽力?霍光,幼子,周公,天下……
一连串念头如闪电划过脑海,刘彻头脑澄澈,放声而笑,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!
金日磾不懂陛下在笑什么,只听出这笑中饱含宽慰,他自知琢磨不透,只遗憾霍光不在,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。
正想到此处,黄门进内禀报“陛下,光禄大夫请见。”
霍光今日休沐,听说刺客之事,心下惴惴,还未问安周全,刘彻便摆手示意,将这位跟随自己三十年的奉车都尉迅速打量一遍,随即仰头叹息,恍如将时光拉长“朕梦见你兄长了,他还是十七岁的样子。”
那浓到化不开的惆怅之音,任谁听了都会心酸,更何况身在局中的奉车都尉。
“子孟觉得,那小子像谁?”刘彻的思维果然一刻不闲着。
霍光迅速从心痛中抽离,跟着他的跳跃思维,用词很是斟酌“臣和兄长只相处两年,不敢妄下定论,只看得出,兄长脾性胆魄和陛下相似,若谈起军中之事,又很像大将军的老练沉稳,但大将军也是极有胆气之人。”
“说的不错。”君王赞许一句,跟着又问“那你觉得,自己像谁?”
似乎有千万根针戳中心底,霍光面色僵硬,不发一言,显然很避讳这个话题。
半晌没有回答,刘彻并不意外,抿了抿唇道“朕难为你了。”
刚入春的夜风尚有寒意,月色悄无声息的倾泻人间,本是难得光景,却消不掉他下了眉头又上心头的怅然,声音半是心酸半是宽慰“骠骑是你们的贵人,也是朕的贵人啊。”
霍光和金日磾听了,不禁面面相觑。
“今日若是子孟,又该如何制胜?”刘彻的思维再次跳跃,让人头晕脑胀。
好在霍光已经习惯,面容坦然的道“臣身手不如翁叔,但会誓死护卫陛下。”
誓死护卫陛下,多熟悉的句子!
“陛下,路黑道窄,山路崎岖,臣走前面吧。”
“这么自告奋勇,仲卿不怕危险?”
“臣连匈奴都不怕,岂怕区区危险,若前面有不测,臣誓死护卫陛下。”
“这熊野性太大,陛下,让臣来吧。”
“朕年轻的时候不知斗倒多少熊,眼前这个何足挂齿。”
“臣知陛下勇猛,只怕万一有危险,不过也无妨,有臣在,自会誓死护卫陛下。”
他是大汉天子,十六岁君临天下,多少人都曾说,愿誓死护卫陛下,愿为陛下赴汤蹈火,可只有他们那么说的时候,他才真正安心。
答应他的事,答应他会取得的胜利,他们一一做到,从未食言。
或许正因如此,才心血过损,难以长寿。
也是很久很久以后,刘彻才想明白,他们的理解支持,战之能胜让自己产生了匈奴不过如此的错觉,产生了换谁都行的固执,其实强敌的掠夺本性从未改变,不过是他们太强大夺目,才让匈奴不讲条件的退避,自己高居长安而无忧。
后来人不会是他们,也不可能是他们,只因他们不是你,不会有那样纯粹坚定的眼神,忠贞不贰的心灵,不会让我像信任你那般将理想安危尽皆托付。
可如今的大汉需要那个位置,和你们有关的东西到底要给出去了,不过给的人总与你们有关,是否也算圆满?
想到这,刘彻收回思绪,目光如利刃般划过霍光周身,语气郑重其事“子孟该做的,是誓死护卫大汉,护卫天下。”
霍光心中愕然,有念头快速闪过,不敢深想。
“翁叔也一样。”话毕,不待两人反应便挥手示意“下去吧,朕累了。”
二人轻手轻脚的退出殿门,周遭寂静无声,月华如水,轻笼朱棱。
“已是子时,陛下,您休息吗?”黄门令小心翼翼的发出声音。
刘彻摇头,随手指了指“叫几个人,把那箱子打开,东西拿来。”
四个黄门都以为里面是和遗诏后事有关之物,个个屏息凝气,可打开箱子才发现,里面是大小不一的官印,他们满脑子疑惑又不敢细看,只将东西放到天子面前,静默退开。
大司马印,大将军印,骠骑将军印,车骑将军印,刘彻一一抚摸,露出极少出现的珍重之态,在他眼中,这些东西是永远鲜活的岁月,再难拥有的辉煌,和无人能懂的梦想。
良久,他拿起大将军印,就像拿起那波澜壮阔的岁月。
元朔五年,那个人立号而归,群臣下拜,三子封侯,多少人嫉妒红眼,而他却看着自己微笑,神色云淡风轻“陛下不必给臣那么多身外之物,臣想要的,早就得到了。”
是啊,那个人想要的,于公于私,自己早给的满满当当。
想到这,刘彻不禁失笑,那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大司马大将军,是江山屏障,国之柱石,而如今,天下需要下一个大司马大将军,需要这个位置上的人来安抚江山,驾驭着已经崛起却又伤痕累累的天汉之国稳步前进。
将它给子孟,你不会有意见吧,到底是你教过的,和去病有一样的血,朕看了他三十年,想来不会让我们失望。
之后便是车骑将军,给金小子也不算辜负,可这骠骑将军印,满朝上下竟找不到人接替。
仿佛是元狩二年,少年自河西归来,意气风发的告诉自己“陛下,臣的名字也和舅舅一样威震匈奴了,骠骑将军这位置,没人能比臣做的优秀。”
“朕怎么有点不信?”刘彻故意逗他“过几天又是秋猎了,汉家儿郎无数,说不准就有下一个骠骑将军。”
明知这是玩笑,少年却露出战场上才有的凌厉争锋之色“可他们没臣厉害,肯定赢不了臣,更别提打匈奴。”
笑意蔓上眉梢,刘彻不觉释然,的确没人比你厉害,骠骑将军印,没有下一个主人。
灯影恍惚间,他看到了永恒归处,看到了明亮目光,在自己唤他之时,永远坚定不移的回答“臣在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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陛下托孤的几个位置都是卫霍做过的,只有骠骑将军没给出去,耐人寻味啊,霍光给了大司马大将军,但也是下一朝故事了,卫青的地位谁也撼动不了。
给过你们的再没给旁人,最后为了江山给出那空缺良久的位置与权力。
我知世上再不会有你,但与你有关的一切我依旧珍惜至今,直到死亡,我们终将团聚,共同见证下一段汉室传奇,千秋万代,汉风未熄。
金霍都是因为去病进入刘彻视线,可他怎能想到会有托孤那天,冥冥中自有天意啊。曾经你死我活的敌人,死后竟同葬帝陵,效忠同一个君王,真是再浪也浪不过历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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